啃下一块最难啃的“硬骨头”

四川阿坝脱贫攻坚口述

口 述 人:刘坪,1963年生,四川宜宾人。2008年至2014年,先后任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人民政府副州长,州委常委、组织部部长,州委副书记、州纪委书记。2014年10月至2018年6月,任四川省委统战部常务副部长、省委藏区办主任。2018年6月至2022年1月,任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委书记。2022年1月至2024年1月,任四川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阿坝州委书记。2024年1月起,任四川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

访 谈 组:蒲 实 李志明 陈 思 王道勇 毕林丰

日 期:2024年3月30日上午、2024年8月24日

地 点:中央党校23号楼3层会议室

总书记三进阿坝

我曾经工作的阿坝州,习近平同志担任浙江省委书记、国家副主席、总书记的时候都来过。每次来,都不是走马观花地看一看,都给我们带来了很多启发,给这里带来了深刻的变化。

第一次来是2004年5月,有20年了。习近平同志第一次到阿坝,他和当地干部群众交流,当时他提出了一个很重要的建议:像九寨沟这样的地方,可以开发生态旅游。旅游,大家都懂,但生态旅游当时在国内还是一个比较新的概念,它是指那些既要保护自然环境,又要通过旅游来提高当地人民生活的旅游活动。这里面就有保护生态环境这个前提,也包含着可持续发展的理念。生态里面所包含的内容实际上很广泛,比如文化生态就很重要,所以我们一直想方设法推进文旅融合发展,也取得了一些成就。现在我们有4个国家5A级旅游景区,还有28个4A级景区,每个区县(市)都有。阿坝已经打造成了一个全境都能开展生态旅游的网红胜地。要说网红打卡地,我们这儿到处都是。

2008年6月,习近平同志第二次来阿坝。当时他是政治局常委、国家副主席。汶川特大地震刚发生不久,我们正在抢险救灾。他先去看望了受灾群众,之后作出重要指示:“灾后恢复重建和扶贫开发一起抓,重建家园步伐要加快”。这个指示奠定了我们多年来的重建工作指导思想,“恢复重建”和“扶贫开发”不是分开来看,不是两件事,要紧密结合起来,形成一个长效机制。这个过程中,我们积极完善培育特色优势产业、着力保障和改善民生,很好地推动了文化生活与生产、物质与精神的发展。这种表述好像是“面”上的事,但是有大量的点可以佐证这个历史发展的过程。我举个例子。有一位受灾群众杨云刚,他在救灾帐篷里第一次见到了习近平同志。老杨回忆说:“我印象特别深,他当时对我们说,请放心,映秀会好起来的。”老杨自己也是一个很顽强、很有斗志的人,他说:“党和政府关心映秀,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映秀是阿坝州的门户,不仅自身是旅游景点,也是前往九寨沟、卧龙、四姑娘山旅游的必经之路,游客络绎不绝。老杨盘算着好好利用这个资源,开起了一家豆花店。他说,“当时的映秀,游客想找个地方吃饭都不太方便。我们会做家常菜,会推豆花,开饭店最合适。”老杨给饭店起名叫博爱新村豆花店。为什么叫博爱?老杨说,“在党和政府以及社会各界的帮助下,我们的房子重建起来了,旅游业也发展起来了,取名博爱,就是要永远铭记这份恩情。”经过多年的辛勤努力,老杨的豆花店规模越来越大,原来只有几条板凳,现在已经有了十几张桌子,生意越来越好。因为人手不够,他把原本在成都、都江堰打工的女儿、儿子都叫回来帮忙。

2018年2月,习近平总书记在春节前夕第三次来到阿坝。他既是给各族人民拜年,送来新春祝福,也是来检查灾后10年的重建进展,还有就是想看看是不是实现了重建和脱贫攻坚的有效衔接。总书记在映秀镇停留了两个多小时。映秀镇是汶川特大地震震中地,10年前,那真是山崩地裂啊。但是10年后,这里已经实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祥和、安宁,老百姓安居乐业。习近平总书记首先来到漩口中学遗址,向汶川特大地震罹难同胞和在抗震救灾中捐躯的英雄敬献花篮,并三鞠躬。他嘱咐我们:“一定要把地震遗址保护好,使其成为重要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离开漩口中学遗址后,他到映秀镇场镇的东莞大道实地察看,这条街震后10年的发展情况是整个映秀镇的一个缩影。他和当地干部群众拉起家常,还再次看望了杨云刚一家。杨云刚的博爱新村饭店当时已达到年收入15万元左右,一家生活过得比较殷实。总书记亲切地问老杨:“生意怎么样?一家人的生活过得好不好?”老杨说:“生意挺好,日子也越过越好!”总书记还自己动手磨豆花,他转动磨盘,边磨边说:“很练臂力啊,真是越磨越带劲!”整个店里充满了欢声笑语。我们发现总书记做饭的手法还挺娴熟,我们感觉到,他对劳动有一种天然的热爱,对劳动人民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尊重。后来,老杨家的豆花很受游客欢迎,现在已经成了映秀镇的名菜。

到了映秀镇东村的聚居点,习近平总书记看震后新居,新居挺漂亮,一排排的,错落有致,很多游客到这里的文化产业主题创意园区来,看看这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怎么回事。比如有个“茶祥子”制茶坊就是一家非遗传习所,几代人传承的老手艺,现在发扬光大了。老板蒋维明2012年举家来到这里创业,他的茶原料都是从映秀乡亲手中收来的。习近平总书记也到制茶坊看了,他很关心茶产业的质量,关注这个产业带动群众致富的作用。我们跟他汇报,制茶坊可以带动170多户群众种茶,总共增收超过百万元。他非常高兴。

习近平总书记考察映秀镇工作后,很有感触,他说:“我很牵挂这个地方,10年了,这里的变化我也很欣慰。”映秀这10年,已从过去的工业小镇成功转型为旅游小镇。他也进一步给我们提出要求:“要在推动产业发展、民生改善等方面继续发力,把人民家园建设得更加美好。”汶川特大地震过去10年了,总书记再一次对我们提出了高标准、严要求。

不养懒人

说到脱贫,我体会比较深的是,四川高原涉藏州县脱贫工作的第一个难点在于交通。第二个难点是缺少健全的公共服务配置,教育、卫生当时都不太跟得上。第三个难点是贫困原因的多样性,包括“因病致贫”“因灾致贫”“因劳动力致贫”。对于这些,国家、省里出了很多钱、下了大力气,我们地方上也特别有针对性地加强公共服务,这些年解决得比较好。所以这些能用钱解决的困难,都不算太大的困难。

最难解决的是人们的内生动力不足。比如,贫困户懒惰的问题,我们怎么改变?“干部在干,群众在看”,你怎么办?群众“等靠要”,你怎么办?这些问题长期困扰我们基层干部。脱贫攻坚期间,我们兜底贫困人群主要采取两项措施:一是政策性兜底,包括低保和医保两个方面;二是设置公益性岗位,解决建档立卡贫困户和边缘易致贫户的收入问题,托底安置脱贫劳动力和监测帮扶对象。我们可以给你钱,但你得干活儿,无论重活儿轻活儿,你先干起来。这项工作现在还在逐步扩展规模,目前阿坝州提供了13000多个公益性岗位,例如护林员、防火员、保洁员、治安巡逻员和网格员等。进岗的前提是他们自身有就业意愿,身体素质要好。这个举措在当年解决了很大规模的贫困户就业和收入,好制度当然要长期坚持下去,所以到了今天的乡村振兴还在一直发挥作用。但我们也注意到,在具体推进的过程中,制度还得不断完善,因为如果我们搞这种单纯的政策性兜底和帮扶,弄不好就成了“养懒人”,这样一来,广大勤劳致富的群众就会不满了。人们普遍的心态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越懒越给钱,这对干活儿挣钱的老百姓是不公平的。所以,党委政府对贫困户不能不管,但不同的情况要有不同的管法。

我当阿坝州书记的时候,阿坝县给我分配了5个贫困户,我们一起努力,给他们安排岗位,督促他们就业,解决了其中4个贫困户的稳定脱贫工作。但有1户是个懒汉,实在太懒,我一直没有解决好他的内生动力问题。这位老弟年龄40多岁,身体健康,身高将近一米八,并且有一技之长,能做裁缝。第一次入户,了解了这些基本信息,我就问县委书记:“这个贫困户年轻力壮,还有手艺,这种脱贫一看就没啥难度,你安排给我干啥?是不是想让大家说,你看州委书记一联系他,他就脱贫了。”县委书记说:“嘿,你可想错了。他没那么好脱贫,正因为我们拿他没办法,所以让你来联系他,看看怎么样。”结果联系下来,我就知道了,他是真不愿意干活。他就住在县城边上,不上班,也不做买卖,十天半个月换一个女朋友,光耍朋友不结婚。我们把他安排到县公安局当保安,想用半军事化的管理方式把他的思想观念纠正过来,结果他干了两天就不干了。我们一直盯着他,后来见他又耍了一个女朋友。我们就去他家,批评教育他:不能只耍女朋友,不结婚。督促他去民政局,把结婚手续办了。我们认为,一个人有了家庭,总该有过日子的心气吧。结果呢,婚仍然没结成。没办法,我又给他安排了一个公益性岗位,负责他家门口的小巷子清扫,这个工作半天就能干完。但我去看他时,发现这条小巷又脏又乱、污水横流、垃圾遍地。我进到他家,问他:“镇党委政府后来没有关心你吗?”他回答说,“关心了,安排得很好啊,门口的这段路就是我在保洁。”我问他:“那咋还那么脏呢?你打扫了没有?”他不出声了。实在没办法,我们只能拿着铁锹和扫帚,带着他一起出门清扫。就这样,在持续不断地督促、带动下,他还是有一些进步,安排给他的岗位,大体能够完成好工作。

我们通过调研、走访,能真切地感受到绝大多数贫困户的转变。2018年9月,我到茂县白布村调研时,专程看望了贫困户曹清富。他和妻子都长期生病,生活负担十分沉重。我问他现在还有什么困难?有什么需要解决的问题?曹清富说:“没有了!共产党给了我低保户待遇,还有好几种政策性补助,对我们一家已经够好了。我们经历过汶川大地震,还留有一条命,很幸福。我还有手有脚,以后天大的困难都能战胜。”他这话说得多有劲!我看着老曹的眼睛,心里很感动。内生动力激发出来的人,眼睛都是亮的。

“两联一进”治病根

脱贫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要督促群众杜绝一些陋习。四川脱贫攻坚取得胜利以后,关键是解决“防返贫、防致贫”问题,这其中陋习就起了很大的负面作用。这个压力在民族地区比较大。

彝区、涉藏州县、乌蒙山区和秦巴山区的很多地方生态环境、气候水土、资源禀赋都是非常优质的,海拔不是很高,属于优势很明显的地带。像“天府粮仓”,实际上最主要的就分布在两个片区,一个是成都平原,还有一个就是安宁河谷地区。在这样的地方发展产业为什么还会难呢?主要原因还是思想观念的问题。这里有多种多样的陋习。比如,薄养厚葬——老人在世的时候不怎么照顾,但去世以后,葬礼办得铺张浪费,要杀很多牛,最多时可能要杀十多头,哪个家庭受得了这样折腾。再比如,爱喝酒——家里的壮劳力明明有劳动能力,但成天喝得醉醺醺,还能干啥活儿?这些问题的根源就是思想观念落后。要想有所转变,我们扶贫干部对他们既要严管,也要关爱,帮助那些贫困的同胞建立卫生意识、劳动意识,树立起勤俭持家、勤劳致富的观念,帮助他们融入文明社会,这样长期下来才能有好的效果。以前,民族同胞生活在边远地区,历史上与外界的接触较少,信息闭塞。现在毕竟交通问题已经解决了,他们与外界接触也更顺畅了,交往和交流也在逐渐增多。所以我们不光要频繁地进去,还要引导他们走出来。

还有一个是宗教的影响。我记得大概是15年前,高原涉藏州县有部分信奉佛教的困难群众会将政府发的低保或其他补贴送到寺庙里去。这种情况当时可不少呢,而且越是边远牧区,越是年龄偏大的农牧民,这种现象越普遍。2010年前后,那时我在甘孜州工作,过春节的时候,我去4200米海拔的一个县,途中看望了一位“三老”干部,也是一位建档立卡贫困户。她是一位孤寡老人,83岁,虽然不是党员,但她在20世纪50年代就是基层干部、积极分子。她平常吃饭没有问题,就是身体不好,需要依靠邻居照顾。我去看她,送了她一件棉大衣、两床棉被,给了她500块钱。第二次再去看望她时,棉被和棉衣都不见了。我问当地干部,送她的棉被哪儿去了?他说:你前脚离开,老人后脚就把慰问物资送到寺庙里了。我听到后无言以对。咱们能说这位老人的思想不先进吗?她在50年代的时候为我们党做过贡献;但她的信仰确实又是多元的,这和她生活的环境关系特别大。我们肯定不能干涉她的信仰,但我们有义务做好她的思想工作:你可以先关照现实生活,把日子过好,这与信仰并不冲突。这位老人的这种情况不是个例,一些地区都存在,也是长期以来的社会风气造成的。过去涉藏州县的群众供奉信仰可以说是毫不吝惜的,有人这样形容:“手里有100元钱了,左手拿20元,右手拿80元,他进寺庙会毫不犹豫把右手的80元放进功德箱,然后再犹豫左手这20元要不要放进去,这些钱是吃饭钱、穿衣钱,是基本生活保障,放进去就要挨饿受冻。有些人犹豫后还是放进去了,有些人想了想,又揣回自己包里了。”当地的群众从吃的、穿的上省出那么一点点钱,还要供奉。见到这种行为,我们是肯定要劝说、要引导。我们党和政府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持续地做工作,大量的宣传,一个一个地劝说,再加上很多潜移默化、润物无声的工作,使这种风气越来越淡。现在我们当地的孩子们都到学校去读书,从小学习现代科学文化知识,交通条件更加便利,与外面交往也增多了,群众的观念发生很大改变。

从前面说的这些就能看出,脱贫攻坚工作的综合性实际上是非常强的,经常会遇到敏感问题、两难问题,这些非常考验干部、锻炼干部。具体实践起来,你就会发现脱贫攻坚不仅是经济问题、民生问题,在很多地方也表现为政治问题、民族问题和宗教问题。在川西,这些问题又相互交织、互相影响。真干起来时,你会发现,怎么会有这么多敏感问题啊!可不可以回避一下?不好意思,你写文章的时候可以回避,但你在社会治理的时候根本绕不过去,必须直接面对。那么总的原则是,我们不仅要给贫困群众“输血”,更要激发贫困户内生动力。在基层干了这么多年,我觉得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只要党员干部同群众想在一起、干在一起,群众就相信你,就支持你,就听你的安排,大家心气也顺,发展的愿望也强烈。说起来简单吧?但是难正是难在这里——你怎么同群众想在一起、干在一起?群众想什么,你又看不见,群众有什么困难,你又不知道,所以是不是得持之以恒地下去调研,这是笨功夫,苦功夫,也是最管用的真功夫。我们为了有针对性地转变贫困群众观念,提升他们的内生动力,搞了很多举措,比如:“两联一进”群众工作全覆盖举措。“两联一进”指的是“联户联情”“联寺联僧”“法律政策进机关、进乡村、进学校、进寺庙、进企业、进景区、进医院”,进到所有需要我们的地方,全覆盖。全州的3.5万名机关干部进藏寨、入羌乡、进农户、入“扎康”(藏传佛教寺院的一种建筑类型,主要是僧侣居住)、下田间、到草原,与农牧民群众和僧尼常来常往、常联常亲。我们对这项工作提的要求是:一是要联出真感情,这是要求我们的干部率先完成的事情,要杜绝做个“联”的样子却没有实效的现象。二是要了解联系对象的思想动态和情绪,了解清楚了,你才能有针对性地做工作,知道他们想什么、需要什么、愁什么。三是要尽力而为,力所能及地帮助解决一些实际问题,要结合群众提出的问题和思想困惑,宣传和解释好党的方针、政策、法律法规。我们把这个活儿干好,就是要激发群众的脱贫奔小康的精神意志,密切党群、干僧关系,夯实党的执政根基。这个工作做下来,贫困群众的思想变化是非常大的。许多基层干部跟我讲:“‘两联一进’太累了,但是不得不说——真管用,不搞这个,我们也没法取得这么好的成绩。”

拓宽致富“门路”

我有一个体会,领导干部搞基层实践工作,必须当行家,行家干工作就是要把复杂问题简单化。比方说,对于高质量发展,我的理解是:在操作层面上,我们要构建高质量的产业体系,来支撑高质量发展。脱贫攻坚期间,阿坝就已经按照这个思路来统筹各项工作,而且效果还挺好:我们想办法构建高质量的产业体系,把体系的框架给它弄得越来越完善,让产业和产业之间关联性更强、互相促进的作用更大。

阿坝在青藏高原东南缘,平均海拔3500米到4000米。现在最值得称道的首先是文旅产业。川西山美、水美,有民族特色,有地域文化,旅游产业原本底子就挺好,脱贫攻坚又实现了一个跨越式的发展,这个发展最实惠的地方是直接带动当地老百姓腰包鼓了起来。

理县有个桃坪镇,镇里有个佳山村,在半山腰上,我们这里叫作“高半山村寨”,海拔1500米至2200米之间,村里有三个自然小组:佳山组、若达组、小西山组,总共180多户人家,500多人口。村里耕地特别少,边边角角加起来才1700多亩,而且土地很贫瘠,只能出产玉米、土豆之类的,你要说这个村是“穷乡僻壤”,也并不过分。2008年以前,这里的农民主要靠种土豆为生,因为自然条件差,土豆也种不好,产量低、价格低,很多农户家庭全年收入还不到一万块钱,山上的姑娘很多都往山下嫁,年轻人出去了也不愿意再回来,所以那时候理县出现很多单身汉。但是,近几年发展好了,当地出现了20多名外地媳妇。怎么发展的呢?理县政府根据地形、地貌、气候还有海拔高差进行了产业结构的调整,引进欧洲甜樱桃、青脆李、红脆李、苹果等经济作物,他们给农户免费发放果树苗木,还安排专业的科技人员到农户果园进行专业科普和技术指导。就这样持续多年投入,让原来全年收入不到一万块的家庭,现在最多年收入能达到15万元以上,一看有钱赚,好多年轻人回乡创业。羌族小伙儿龙庭恒回家种植欧洲甜樱桃、苹果等高山水果。他说:“我在成都上学时积累了一些资源,再加上县里的政策支持,现在有固定的大客户一次能拿2000斤的甜樱桃,比原来种土豆收入高了10倍不止。”龙庭恒家种植的欧洲甜樱桃的产量上来后,他联系之前在成都上学时的朋友,用“线上+线下”的销售模式打开销路。线上主要在淘宝、微信上卖;线下就是靠跑市场、向朋友介绍这些方式。2016年,县里支持龙庭恒成立了理县佳山红果蔬种植专业合作社,注册了“佳山缘”商标,2019年还成功申请了绿色食品认证。我为啥介绍他的这个例子,因为他不光是自己致富,还成功帮助5户贫困户脱贫致富,成员户平均年收入超过8万元。他的合作社年收入能达到300多万元。

我们有个古尔沟镇丘地村,是嘉绒藏族聚居地,以前是传统农业村寨,根本谈不上什么村集体经济。村委会穷得叮当响,一点钱都没有;党支部软弱涣散,一点威信都没有。脱贫攻坚以来,在党和政府支持下,他们也逐渐清晰思路,搞得越来越好。丘地村开发自己的资源,促进旅游服务产业化,弄了一个很好的葡萄采摘园,打造了“品藏式下午茶,享慢时光生活”阅读休闲为一体的游客中心,被评为旅游精品村。到了2023年,村里人均纯收入达到22300元,村集体总资产达到2000多万元。组织手里有了钱,村党支部也有了号召力,老百姓也支持。想修个道路、公厕,干点什么利民、发展的事,都不在话下。脱贫攻坚通过发展产业,把我们基层党组织的作用也有效激发出来了。

2018年,我在黑水县调研,那里的干斯坝村,村子很小,名不见经传,但村里有一棵“网红”花秆山楸树,长在高山上。树形像一把火炬,一到秋天,红叶如火,每年吸引很多游客来“打卡”,这给干斯坝村每年带来30多万元的收入,户均大概增收1万元左右,成为当地老百姓的“摇钱树”。我在想,一棵树居然激活了一个村庄的发展,“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确实是通过实践得出来的真知。

我们阿坝位于川西北牧区,是四川主要的草食畜牧业生产基地之一。以前牦牛都是散养的,漫山遍野跑,吃青草、喝泉水。2019年,我们与中国扶贫开发协会、省扶贫基金会签订合作协议,成立“阿坝牦牛产业精准脱贫工程”联合领导小组,制定《牦牛产业精准脱贫工程实施方案》,建立帮扶对象数据库,根据脱贫需求,以提供生产资料、培训生产技术、收购牦牛奶源、销售牦牛奶粉等形式帮扶脱贫。从那以后,我们开始规模化养殖牦牛,天冷了进棚,天暖了再放回草原,这样既降低了冬季牦牛的掉膘率和死亡率,又给草场恢复腾出时间。现在,阿坝的牦牛已有标准化养殖场600多个,每年的标准化养殖规模超过10万头。

但是话说回来,农牧业并不是所有地区都可以发展,发展旅游产业也不是所有地区都有条件,中藏羌医药产业更是如此。所以我们总是说,要立足自身资源,不能简单模仿。资源都有啥?比如要素资源、产品资源、地理位置资源、气候资源和土壤资源等,得找准自己的优势发展产业。

阻断贫困代际传递

阿坝州这个地方很美,但是有它特别大的发展局限性。这里的地理条件、家庭环境、传统观念等各种因素拖教育的后腿,所以教育质量始终不高、师资力量一直不够、教学条件也很落后。“马背教学”“帐篷学校”在这里都是常态。脱贫攻坚战打响后,在党中央、四川省委的关心下,我们持续加大教育投入,现在“电子白板”“智慧云课堂”这些现代化教学手段都有了。这就是科技应用给我们的教育事业带来的历史性转变。

我们先从制度上入手,制定出台了不少文件,根据这些文件,我们实际上实行的是“十五年免费教育”,基本普及了学前教育和高中教育,这在全国民族地区可以称得上是“率先”。在具体操作上,除九年义务教育的“两免一补”政策外,从2013年秋季学期开始,州里对全州幼儿园在园学生实行“一减一补”政策;对全州普通高中在校学生实行“两减一助”政策,同时还给家庭经济困难的学生每人每年1500元。牧民都说,“娃娃读书,不仅不要钱,还包吃住,以前哪敢想!”

这些教育惠民政策的兑现确实给群众减轻了很多教育负担,它能让教育更均衡地发展,我们有越来越多的孩子走进校园,也有越来越多的家长愿意送孩子上学。阿坝州义务教育适龄儿童入学率最新数字是99.97%,这些孩子基本学会了讲普通话。

谈到普通话,要重点说一说推进“学前学普通话”行动对于少数民族地区孩子们的重大意义。在涉藏州县,藏语的文字是相通的,但因地理阻隔,藏语形成了不同的口音,互相之间的交流也有障碍,甚至可能一条小河沟左右两边的人说话都听不懂。康区人听拉萨话比较费劲,拉萨人听安多话、嘉绒话、康区话也是一头雾水。所以,要让孩子们在学龄前就学说普通话,把他们与外界交流的语言障碍给破除了,只有把这项工作做好了,才谈得上地区治理软实力的提升。普通话的普及是件特别重要的事,增强国家认同,促进民族间的交往、交流、交融,维护国家安全、政治安全、政权安全,这些都是长远的,而眼前的脱贫致富是几年内就能奏效、能看到的了。我们有“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愿景,也得追求立竿见影的效果。我们搞了免费职业教育,目的是让孩子们在学校里学好一门技术,解决他们的就业需要,也开阔他们的视野,转变他们的观念,引导孩子们关注未来长远发展,追求美好幸福生活。现在,每年都有大量经过职业教育培训的年轻人到内地就业,他们的收入不低,日子过得都挺好。

2024年7月8日,阿坝州召开教育发展大会,视频给全州各县(市)、乡镇直播。会后,优秀学生代表、中央民族大学学生香洁世蒂说:“我出生在壤塘县石里乡的一个贫困家庭,父母都是地道的农民,靠打零工、挖虫草、挖贝母等维持家庭日常开销。一路走来,是国家对民族地区的好政策一直为我保驾护航。”松潘县岷江乡冉红秀的四个女儿都靠读书当上了光荣的人民教师,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她说:“对比现在和过去,真是想都不敢想,是教育给我家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让一户返贫

脱贫攻坚工作胜利结束后,我们没有任何松口气、歇歇脚的打算,马上就部署“积极做好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同乡村振兴有效衔接”的工作。我们落实“四个不摘”要求,把防返贫防致贫监测帮扶长效机制给落实好,落实到位,守住“不发生规模性返贫”的底线。

阿坝州乡村振兴的中坚力量是什么?首先要把旅游产业继续深入搞好。我们的旅游是多元化的:自然风景、冰雪运动、长征遗迹、藏羌民俗,旅游内容类型很多,景观体系很丰富。有人说,这些遍布阿坝州的旅游资源就是阿坝州老百姓的“金矿”。我看这还是说得低了——金矿有挖光的一天,但旅游业是我国第三产业中的重点产业,可以永续经营,它还是老百姓与外界沟通的桥梁,是未来发展的康庄大道。旅游造成的污染和工业、养殖业相比还要小很多,很好控制,我们将来继续发展,就指望它了。

阿坝这些年来发展清洁能源产业,包括水电、光伏和风电,这些进步都是很大的。水电方面,我们实现了大力优化布局。矿产业方面,阿坝州矿产资源很丰富,尤其锂矿、金矿,在四川省都算储量多的。我们现在已经建成3座大中型规模的锂矿矿山。我们规划将来的开采是一方面,矿山的生态修复也都要达到绿色矿山要求。在工业方面,阿坝办了13个中小微产业园,其中还有与成都、德阳、绵阳合办的异地工业园,也称为“飞地”园区。“飞地”园区是我们国家为推动民族地区经济社会发展的一个创新。我们还有一项重点工作就是基本民生建设,把十五年免费教育的范围再扩大,我们还要加快建设“健康阿坝”,加强普惠性、基础性、兜底性民生建设,让社会保障体系不断健全,让老百姓更有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

这些年,国家给我们培养了一批永远不离开的人才队伍。在潜移默化的培养中,师傅带徒弟,手把手地教。原来这项工作是分类实施的,比如教育部派老师,农业农村部派技术员。党的十九大后,中组部把这些工作都给统起来了,发动了大批干部、教师、医生、科技工作者等人才“组团”来支援西部,他们带着发达地区先进的理念过来,把支援的地方当作故乡,把当地的老百姓当作自己的父老乡亲,全心全意、真情实意地支持和帮助,力度非常大。团中央搞的“大学生志愿服务西部计划”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志愿者们既有支教、支医,也有支农。这个模式很好,我们的青年一代能从更多的维度了解我们国家的实际,有效促进了民族地区的发展。

防止规模性返贫,说起来是一个挺宏观的要求,与我们的政策、产业规划相关,但具体到乡镇、村,就要求我们的干部从确保每一户不返贫做起。有很多贫困户是因家庭变故致贫,自身能力又确实有限,党和政府除了给他们提供工作机会,还要有真金白银的帮扶,帮助他们渡过生活的难关。渡过难关以后,还要持续地关注、帮扶,防止返贫,我们把每一户贫困户都纳入在这样的体系里面,自然就能有效地巩固脱贫攻坚成果。

多年以来,好的政策是一拨接一拨,惠及广大群众,也包括热么磋,确保绝大部分的贫困户不会返贫,有效巩固脱贫攻坚成果。热么磋说:“千言万语都无法表达我对党和政府的感恩之情……但是,人不能有依赖思想,始终靠别人拉你,你不往上爬,不去勤勤恳恳地做,是不行的。只有凭借勤劳的双手和积极向上的思想,日子才会真正越过越好。”

牺牲与奉献

参与脱贫攻坚工作的党员干部都是非常优秀的,很多人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在这里,我就给你们简要讲几位同志的故事。

罗从兵是一位藏族男同志。他在基层工作18年,从普通职工成长为乡党委书记,一步一个脚印,一干就是13年。2016年6月,正是脱贫攻坚咬牙、吃劲的关键时期,罗从兵到马尔邦乡当党委书记。刚到乡上,就下村入户,几周的时间就跑遍了全乡91户贫困家庭,详细了解每家每户的情况,跟困难群众商量怎么渡过难关,给群众想致富增收的办法。马尔邦的老百姓说罗从兵是个“拼命三郎”,特别有攻坚克难的韧劲儿和抓落实的狠劲儿。这是一个地质灾害特别多的地方,罗从兵现场勘察调研,制定科学应急预案和避险措施。他带伤作战,从容应对马奈村包都社突发特大山洪泥石流,安全转移安置38名被困群众。群众经常问他,这么危险,你害不害怕?连续工作,你累不累?罗从兵说:“我也害怕,也想休息,可是我更怕群众有危险。”他争取资金修建了全县最好的通村通组路和核桃园惠民桥,亲自代销甜樱桃、核桃等土特产,动员兴建特色农家乐15家,带动124户396人脱贫、持续稳定增收致富。2022年5月16日,罗从兵在施工一线盯进度、督施工,突然站不稳了,大家都关心他,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我可能低血糖犯了,吃块糖就好,咱继续干。”结果谁都不知道,他当时是心肌梗死,到第二个考察点后,他开始剧烈呕吐,驾驶员赶紧调转车头把他送往医院,但是已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最终因抢救无效殉职,年仅39岁。

我们州的阿坝县委机关有位藏族女干部叫措斯基。在2018年初冬的一次“两联一进”群众工作全覆盖走访活动中,她到县里的一个村去帮扶建档立卡贫困户。这个贫困户是一个老奶奶带着一个小孙女。小女孩4岁左右,名叫桑准,有兔唇的先天缺陷,父母长期在远牧点放牧,没有时间照顾她,家里条件艰苦,没有钱给她治病。桑准因为有这个先天缺陷,在村里也没有小伙伴,孤僻而且自卑。措斯基回去后跟丈夫一商量,两人决定一定要把这孩子治好。当时措斯基的小女儿才6个月,还在哺乳期,儿子也不到2岁,夫妇俩就用两辆婴儿车推着自己的孩子,再领着桑准,带着6万块钱去成都求医。但是,求医的过程并不顺利,他们跑了多家医院,桑准却因长期营养不良,严重贫血,达不到做手术的条件。可夫妇俩没有灰心,继续四处寻找治疗的希望。不久,他们找到了成都市妇女儿童中心医院,这里同意给桑准做手术,但是术前一段时间要给桑准补充营养。于是,措斯基夫妇就给桑准做营养餐,还带着她到医院门诊输营养液。经过调养后,桑准的严重贫血转为轻度贫血,符合做手术的条件了。2019年初,桑准做手术,措斯基一家就在手术室外等着。6个小时后,手术成功,措斯基看到桑准被推出来,激动得热泪盈眶。到了5月,措斯基夫妇俩又带着桑准做了第二期手术和眼睛矫正手术。夫妇俩给孩子做手术花了9万多,其中有爱心捐款2万多,剩下7万块钱都是措斯基夫妇自己筹措的。其他开销还有不少,我们没给她统计。他们送桑准回奶奶那里时,小女孩说啥也不回去,舍不得他们夫妇俩,抱着他们夫妇俩哭。后来,桑准回到村里的幼儿园读书,现在已经上小学了。措斯基每次去看她,她就喊着“阿妈”,像小燕子一样飞过来,一把搂住她。我觉得一个人疼爱自己的孩子是出于本能,但如果能热爱别人的孩子,并且全心全意地付出,那一定是因为心里有某种信念。

阿坝还有一个很好的企业帮扶的案例。有一位来自天津的企业家,名叫邹凌,是一位复员转业军人。“5·12”汶川特大地震后,他的企业参加帮扶映秀镇渔子溪村,主要是帮助渔子溪村发展产业。他联系这个村10多年了,现在这个村庄已经很富裕,60岁以上的老人一日三餐免费,医疗全免费,孩子从幼儿园到大学毕业读书全免费。看到他有这么强的能力,我就请他到另一个镇——阿坝县麦尔玛镇联系帮扶。邹凌他们就对镇上老百姓进行了一个星期的调研,结果还真挖掘出一些老百姓的急难愁盼问题。当时,建档立卡贫困户吃饭和吃肉都没有问题,但是在收入上差距很大。春节送温暖,例如一袋米和一桶油,高原地区再送一条藏茶,老百姓是否需要?确实需要,但这些并非最急需的。邹凌他们在调研中了解到这里经济欠发达,年轻人都得出去打工,无法照顾家里。很多年轻人表示,看到妈妈在家里干活很心疼,因为高原上冰天雪地,气温最低时有零下十几、二十度,洗衣服时手长满冻疮、开裂,而且藏民冬天穿的藏袍非常厚重,一般的洗衣机无法清洗,必须手洗,怎么办?邹凌就和海尔集团联系,请他们专门设计了一种结构简单的洗衣机,不需要很多功能,只要强、中、弱三档,再有甩干功能就行了,但洗衣机的容量一定要大,可以洗藏袍。洗衣机造好后,深受当地老百姓欢迎。不过,这一步只是解决一个具体困难,还要解决贫困这个深层次的问题。邹凌是怎么干的?他观察到麦尔玛镇属于纯牧区,有牦牛。牦牛一身都是宝,牦牛毛中有牦牛绒,他们企业筛选出来后送到河南进行清洗,清洗完成后送到浙江去拉线,再送回来手工编织围巾或制作牦牛绒背心,由这个乡镇的姑娘们和小伙子们进行手工编织,不用现代编织机器。一件衣服能卖到两三千元甚至三四千元,便宜的围巾也能卖五六百元一条。这样就解决了年轻人在当地的就业问题。

我们要多做一些雪中送炭、急人之困的工作。想给群众做好服务,首先要成为他们。我们在做群众工作的过程中,千万别“装”,别觉得自己是个干部,有居高临下的心态。要用老百姓的方式说话,站在老百姓的立场去思考。我们基层干部要有接地气的话语体系,有让人眼睛一亮的工作法子,这样才能更好地做工作。

来源:《学习时报》2025年4月30日第3版

口述人:刘 坪

访谈组:蒲 实 李志明 陈 思 王道勇 毕林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