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谁寄锦书来

——读李继鳌及其历史文化散文集《千年一城》

张中信

一

2023年大暑时节,我正沉浸在长篇非虚构作品《红旗漫卷大巴山》出版的喜悦中,忽然收到一部来自故乡大巴山的“云中锦书”,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装,原来是继鳌散文集《千年一城》的样稿。继鳌要出书了?我不由得心中一阵狂喜。

与继鳌交往的点滴往事,倏然从脑海中蹦了出来:六年前初夏的一个午后,我正躺在沙发上慵懒地午休,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来电显示巴中。接通后,电话里传来一个磁性的男中音,他十分谦恭地介绍了自己的情况,以及打电话的缘由。他叫李继鳌,目前领衔主编《巴中广播电视报》。打电话的目的,因为《巴中广播电视报》准备改版,需得到巴中籍诗人作家们的支持。他还说是他的领导王家术先生特意推荐的。家术时任巴中广播电视台副台长,主管电台和报纸,他是一个有着深厚文学情怀的人,我对他一直有着很好的印象。有了这个由头,我更加坚信了这个电话的真实性,何况这些年来,我也一直没有忘怀过家乡的这份报纸。

挂断电话后,我迅速在脑海里搜索李继鳌这个名字,却似乎没有印象。他提到的《巴中广播电视报》,倒是一下子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1994年,巴中建立地区的第二年,《巴中广播电视报》创刊,我便开始与这张报纸结缘。第一任社长阳云是我的文学老师,副刊《巴山风》主编杨通,更是我二十多年相交甚欢的文友。我还在巴中工作时,就与他们交好,与报纸亲近。我虽然离开巴中十多年了,却与《巴中广播电视报》的缘份未了,于是,我决定抽时间回巴中会会这个叫李继鳌的年轻人。

一个月后,在巴城兴州茶楼,我和继鳌见面了。中等身材,国字脸,偏分头,始终面带微笑,一见面便跟我紧紧握手。我们见面似乎没有隔膜感,寒暄才几句,便不由自主地谈起当下的文学现象。彼时,我正发起“我为故乡写本书”的文学创作活动,便拿出准备出版的《通江书》(散文卷、新古体诗卷)样书,请他提意见。继鳌谦逊略作推让,便开始认真翻看起“新古体诗卷”。大约半个小时后,他郑重地合上书卷,笑着对我说:“张哥,我很喜欢你的古体诗,总体感觉意象生动,画面感极强,诗意扑面而来,不知可否提一点小小的意见?”

“当然可以的。”我忽然发现他有些可爱起来。

“如果你在声律上再做一点功课,这部诗集应该更加完美。”继鳌小心翼翼地对我说。

“呵呵,兄弟,不瞒你说,我写新古体诗本来就不太讲究平仄和音韵,主要追求诗意的境界和优美的语言。”他的观点我并没有完全接受,但我认可他对旧体诗创作的那种直感。

尽管,第一次见面,我没有对他的善意打收条,彼此却相谈甚欢,像是多年未谋面的老友重逢,谈起文学都有些滔滔不绝了。原本要交流的《巴中广播电视报》办报事宜,并没有碰撞出更多的火花。

自此,我们之间的交往开始密切起来。电话上,微信上,围绕文学创作相互沟通,频频交流。每次回到巴中,必定要约见一面。我坚持“新古体诗”写作凡三十年,继《通江书》出版一年后,准备再出一本带有“选本”性质的旧体诗集。同时,开始大量的创作,每有新作我都发给继鳌指正。他也毫不客气,提出很多有见地的修改意见,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这些诗作的硬伤:音韵和平仄问题。

2020年8月,我去成都市武侯区作协开展文学交流,结识了青年文友杜均,一个对诗词歌赋有着较高造诣的青年才俊。读罢我带去的《通江书》(新古体诗卷),他跟我的交流居然和继鳌的观点不谋而合:“张哥的新古体诗已经很见功力了,如果你把诗歌的音韵和平仄问题作一些处理,就是比较规范的近体诗了。”

这次文学交流活动的最大收获,就是让我下决心打通旧体诗创作的“任督”二脉。联想到继鳌一再鼓动的格律问题,再想到另外一个青年才俊李心观,他也多次在我耳旁嘀咕旧体诗词的格律问题。我决定“勒马回僵习格律”,改头换面,从头来过,重新检视自己三十年创作的新古体诗。

于是,我把发表和出版的近两千首新古体诗和盘托出,开始凤凰涅槃似地打磨和修饰。从2020年9月到2021年8月,整整一年时间,从1500首删到1000首,再删到700首,再删到500首,最后删到305首,命名为《峰源诗三百》。在这个痛苦而漫长的过程中,李继鳌、李心观、杜均三位兄弟,给予我最大的帮助和支持。心观一直默默无闻地帮我删改诗稿,细心编校文字。继鳌亲自操刀,为我多次修改诗作,提出了十分中肯的意见。杜均站在诗词鉴赏的角度,提出一些修改建议。同时,继鳌还为该书写下了洋洋五千字的评论《襟怀天地写文章——读张中信旧体诗集〈峰源诗三百〉有感》,引发业界如潮好评。

《峰源诗三百》出版后,让很多人眼前一亮,获得较好评价,其中凝结了继鳌的很多心血。前年,我开始写作非虚构作品集《巴山夜语》,书写我和故乡通江一些逝去或健在的文化名人交往的故事。继鳌又是第一个读者,他阅读后提出的意见十分中肯:“文章感情饱满,气韵流畅,但许多地方缺乏必要的场景交代,以及生动的细节描写,读后给人留下的印象不够深刻。”他的建议直击要害,对我修改和完善该书的人物形象和细节描写,大有裨益。

2022年,我开始长篇非虚构作品《红旗漫卷大巴山》的创作,这更耗费了继鳌大量的心血,书还在写作中,他便在报纸上拿出很大的版面宣传。特别是在该书付印定稿的最后时刻,继鳌提出对序章和尾声进行必要的诗意化处理,他的建议在当时看来并不觉得有多么重要。该书出版后,通读全书其效果才充分显现出来。这大概和他多年从事编辑工作的独到眼光分不开,当然也充分表明了他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底蕴。

二

因为文学的缘故,我与继鳌成为相谈甚欢的挚友,彼此间的友谊开始“后来居上”。相较于一些相识几十年的文友,我们之间除了惺惺相惜,简直有些相见恨晚了。

作为“后来居上”的朋友,我发现继鳌在文学创作上,也大有后来居上、大器晚成的沛然之气。经过交往和了解,才知道他最早出道在市广播电视台专题部。当时电视专题片很火,他因业绩卓著被选拔担任专职记者。一般而言,都会有比较好的仕途前景。继鳌却似乎成了例外,他被组织安排去做了《巴中广播电视报》的副社长、社长。这个社长,压根就不是个“官”。好在他有一颗平常心,这从他恬淡的为人和为文可以看得出来。

我说继鳌的文学创作后来居上,主要理由有三:

一是旧体诗词写作沛然成气。继鳌写作旧体诗词时间并不过三五年,居然写得风生水起,音律工整,诗意盎然。与某些苦吟的现代诗人相比,他的旧体诗创作恣意汪洋,不拘一格。比如他的五绝《题李蕃》,寥寥二十个字,把李蕃的飘逸不群和长歌当哭融会贯通,一个两百多年前的不羁文人不羁形象跃然纸上:

东鲁载书去,飘然一布衣。

长歌归去日,还采故山薇。

而在寻访“通江三李”李蕃的《翠云居》中,他踏香寻梅,竟然寻出了一江春水的诗意和流连:

踏青云水外,驱驾访山阿。

径入香雪海,来探翠云萝。

问田人宛在,别业雨销磨。

一曲宕江水,为君日夜歌。

我觉得继鳌在旧体诗创作中,用情最深的应该是五言,因此特意选取了两首五言律绝作一展示。目前,他已创作旧体诗数百首,以他这样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深厚的旧体诗写作功底,实在不易。

二是自由诗写作别具韵味。继鳌是一个左右开弓、旧体诗和自由诗同时下笔的多面手。两三年工夫,他的自由诗也写得有模有样,公开发表后让人称道。巴中著名诗人杨通评点他的自由诗:“语言古韵悠悠,不落俗套,抒情味浓,很有后劲”。

他写《香炉山的月亮》:

层层叠叠的山,直堆到月亮脚下

香炉熄灭,有人在用月光砌墙

高到封闭了归路

通往天空的玻璃板房,渐次打开

餐霞饮露的精灵,吻着星辰

迤逦而出,攀云而上

月瀑倾泻而下,山鸟驮着月色

回家,香炉脚下的大小兰沟

日夜淘洗着,白哗哗的碎银

这些诗句的表达,不落俗套,一句“香炉熄灭,有人在用月光砌墙”,将诗意的飞鸿高高托举,至于“月瀑倾泻而下/山鸟驮着月色回家/香炉脚下的大小兰沟/日夜淘洗着/白哗哗的碎银”这样的句子,完全穿透俗世的铠甲,让很多诗人自愧不如,已经直抵现代诗歌的本质了。

在观赏沉浸式文旅盛宴《恩阳船说》后,他浮想联翩,和堤岸一样兴奋:“堤岸也按捺不住冲动/一条河的高度/将再次从黄海平面拔起。”因为他的诗意表达,让很多人猝不及防:

堤岸也按捺不住冲动,一条河的高度

将再次从黄海平面拔起,画舫兰舟

正排队驶下《清明上河图》

从之字河入水,和落霞孤鹜齐飞

是一场盛大的演出,即将启帷

是一曲才子佳人的咏叹,让人唏嘘

潋滟灯影,久违了欸乃的桨声

米仓水驿多少事

渔歌悠悠到三更

三是历史文化散文写作后来居上。因为办报的需要,继鳌不得不亲自采写一些“下水文章”。他却能把握这个机遇,聚焦巴中悠久的历史文化,有板有眼地写起“巴味”十足的历史文化散文来。最早的散文《清江渡时光》,随后的《早晚恩阳河》《白衣湾》等历史文化散文,呼啦啦收获掌声一片。

2021年初夏,“茅奖”和“鲁奖”双料作家阿来到巴中作了一堂关于杜甫、严武与巴中的讲座,迅速引发热议。继鳌听了讲座,不露声色,却在三天后写出了洋洋洒洒的六千字历史文化散文《杜甫、严武与阿来》,公开发表后,就连一向很少为人点赞的阿来,都刮目相看。我预感到,继鳌是要在历史文化领域打一口“深井”了。

一次文友聚会上,我说《巴中广播电视报》近期看点频出,很是惹人注目。继鳌兴奋地告诉我,《巴中广播电视报》年发行量已超过2万份,跻身全国城市广电报纸发行十强了。在纸媒日渐衰落的今天,他们的报纸居然可以逆袭,实在是殊为不易。作为“巴中生活第一报”,我认为《巴中广播电视报》在“坚守政治,做大文化,温暖生活”方面特色鲜明,个性张扬。因此,每一次和继鳌见面,我都要忍不住夸赞报纸在挖掘和引领地域文化发展方面作出的突出贡献。

听我说到这些,继鳌便有些脸红。他一再表白,报社一班人都很有情怀,想把这份报纸办出地地道道的“文化味”,办得让读者更加喜闻乐见,更加爱不释手。这些成绩的取得,并非他一人之功,都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我心中忽然便有了很多的感慨:继鳌还真是一个厚道人,完全没有“贪天之功”的坏习气。不像时下的一些人,只要一说到成绩,必定非他莫属。与意气扬扬的那些人相比,继鳌似乎还是太淳朴了些,笨拙了些。

三

转眼,与继鳌交往已经六七年了。我作为他“后来居上”的朋友,他作为我一直看好“后来居上”的作家诗人,我俩因为热爱文学,因为醉心于办报办刊,一直“相看两不厌”。因而,对于他即将出版的历史文化散文集《千年一城》,我也必须得表达自己的“看法”。

我认为:一篇成功的历史文化散文,应该亦文亦史,文史相兼,实现哲思、诗性、史笔三者的有机结合,融会贯通。对标来看,《千年一城》最为突出的特点,对建城1900多年的巴州的前世今生进行深度溯源,对巴州山水风物和文化内在做了深入探究。一般作者写地域方面的历史文化散文,很容易停留在对表面风物和民情的书写上,也就是停留在简单的介绍巴州文化“有哪些”“看哪些”的浅显层面。

当今文坛,很多人写历史文化散文,常常容易落入浅层次书写的陷阱:或借助史料的堆砌,试图救治心灵的枯竭;或无病呻吟,借以弥补精神的缺失;或文本拼图,抹杀了散文表达的个性。继鳌要做的,却绝不是人云亦云的浅表性书写,而是站在美学、哲学乃至人类学的高度,挖掘巴州文化的深刻内涵和现实价值,要向世人讲述巴州“怎样美丽神秘?”“为什么如此美丽神秘?”“美丽神秘对后世的价值和影响。”在这本书中,他用文学的语言一一作答。通读该书,千年古城巴州的文化品位和历史影响力,像一缕千百年茵陈相袭的清风,扑面而来,神清气爽。

《千年一城》的另一个突出特点是,既有科学的考古价值、严谨的历史研究,又有生动的文学描写,文学叙述与学术表达相互融合,刚柔并济,使得巴州大地近两千年的文明记忆,神秘的文化符号,一下子变得鲜活灵动,充满感染力。

这种书写,规避了浅显的写作范式,强化了文学表达和心灵展示的维度,努力把自己的新见解、新发现、真性情、现场感融合灌注到史料之中。不仅是面向历史,更在于拥抱未来。他在对巴州文化的现实隐忧中,饱含着对巴文化的深沉热爱,以及深藏在文章中的人文关怀。透过字里行间,我们看到了一个人与一座城穿越时空的千年对话,以及对巴州文化的生生不息、未来发展的美好憧憬,文章充满着高度的文化自信,以及浪漫的家国情怀。

《千年一城》深度挖掘巴州文化底蕴,挥洒着作家的满怀激情和学者的严谨考究,因而既具有史学气质,也具有潇洒文采,更具有浪漫诗情。我以为,最独特的看点在三个方面:

一是在情景、思想融合的基础上,努力营造诗情画意的意境。历史是由文字书写的,比如唐代在巴州做过六年刺史的羊士谔,留下了大量的诗词歌赋,他的作品还被收入《全唐诗》。《巴州志》对他的大量记载,并不是关于巴州GDP的记录,而是一些关于他勤政爱民、歌颂巴州山水风物的诗词作品。用继鳌的话说,这大概就是文化可以穿透时空的魅力所在。在《南馆林塘》一文中,继鳌对羊士谔的诗词大量引用,不但增添了文章的厚度,也让人们窥探到一千多年前巴城的历史风貌。

比如,他在文章中写道,夏日晨起,羊士谔径自来到南馆林塘,但见竹树环合,林梢衔月,蛙声灌耳,即兴写下五律《南池晨望》:

起来林上月,潇洒故人情。

铃阁人何事,莲塘晓独行。

衣沾竹露爽,茶对石泉清。

鼓吹前贤薄,群蛙试一鸣。

此诗虽然没有李白杜甫诗作经典,生活气息却十分浓厚,即使站在千年之后的今天,我们也可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衣沾竹露,群蛙鸣叫的田园惬意生活场景。同时,作者借古喻今,咏怀古迹,写了很多诗作,使得文章在古今的交相辉映中熠熠放光。

比如,在《南馆林塘》最后,继鳌忍不住这样写道:

从长安驰来的马车,直指巴州、资州

你留下的轨迹,多像一位故人

山南西道,有巴女采莲

樵夫放歌

……

古巴州的城墙,被你温热的桃花溪水

泡软,你爱这小小城池。案牍之余

辟馆亭,种荷花,一曲新词

酒一杯

夕阳坠山,撞击着你心中的城池

在郡楼玩月、城隍听雨之后

你怀抱的雄狮醒来,喝退呦呦鹿鸣

然后携一壶酒

驰下南山

那天,在南塘泛舟,焚香抚琴之后

你从十丈红尘中翻身上马

手扬东山采来的马鞭,追风逐日

留下一池荷花,在《全唐诗》里

晶莹、落泪

二是重视民俗文化,把地方传说、戏剧、非遗和建筑等研究成果巧妙融进文中。通过对影响巴州千年历史经纬的勾陈,对新时代巴城天翻地覆的历史变迁的解析,把巴文化的风骨顺理成章的延宕开来,应该说是继鳌心中不小的“野心”。这主要源于他对巴州历史文化的热爱。我在十多年前,也写过一本历史文化散文集《神韵巴中》,尽管对巴中的历史文化也有所钩沉,但最终还是偷了个巧,不敢触及更深层次的历史轨迹。就连如雷贯耳的“南龛山”,我也写得语焉不详,王顾左右。

继鳌就不同了,他对巴州历史文化的溯源和剖析,丝丝入扣,鞭辟入里,实实在在下了一番功夫。请看他写《从魁星楼到书院街》,短短四五千字的文章,就把巴州近两千年的历史文脉一一梳理过。这里节录一段文字:

遥想当年,魁星楼下书声琅琅,莘莘学子闻鸡而起,挑灯夜读。可能就在他们昏昏欲睡之际,魁星楼巍峨的身影扑入眼帘,不觉精神一振,拾卷继续攻读。是时,名师荟萃,士民齐心,尊师重教在巴州大地蔚然成风。

除州城的宕梁书院、云屏书院外,清代巴州辖境内,还有恩阳老场文治书院,恩阳新场育才书院,清江场步青书院,花丛场龙池书院。这些林立的书院,如众星捧月般拱卫着奎星楼、宕梁书院和云屏书院,共同把清代巴州教育推向鼎盛期。

就这么两段文字,就把历代巴城人崇尚文化、尊师重教的蔚然风气点燃。通过它我们便可沿着文章梳理的历史脉络,走进巴州千百年来不绝如缕的人文氤氲。

三是写人、叙事、抒情与哲思四者的高度融合,虚实相生。书中的不少篇章中,既有大段语言鲜活的历史考证,也有故事性极强的小说情节似的描写,还有哲理性较深的现实痕迹表达,使文本辨识度较高,这是一种十分有意思的探索和实践。

三十多年前,继鳌在清江渡求学,他把这段生活写成了一篇散文。大概是我们都有一段乡村生活的缘故,我多次与他谈到对这篇文章的喜爱,认为这是一篇可以当作小说来读的散文,大量鲜活的细节,朴实舒缓的记叙,让人如临其境,感同身受。

比如他写自己在母亲的安排下,到街上卖枣筹集学费的一个细节:

为了给我筹学费,母亲让我背着枣到清江渡去卖。因为年少胆小,我背到婆婆家,便踌躇不前。婆婆找来一杆秤,教我识秤算账。出门前,她再三叮嘱:“街上人厉实(厉害),要多长个心眼!”哪知我刚走到柳树街口,放下背篼,摊开口袋,几个中年妇女就围拢过来。她们一边啧啧称赞这枣真好,一边随便拿起品尝、讲价,有的趁机抓起往口袋塞。我哪里见过这种阵势,一时手忙脚乱……

“你们要干啥子?”一声大喝,婆婆不知何时赶到。她一把夺下口袋,麻利地拧紧袋口,一边大声训斥:“一个乡下娃儿卖枣子挣学费,哪个也不准欺负他!”妇人们怔住了,很快回过神来抱怨:“你凶啥子嘛!”然后一个个悻悻地走了。在婆婆的帮助下,那天我的枣很快卖完了,够我秋季的学费了,我真高兴!

少年求学的艰辛,为筹集学费的困苦,乡下孩子进城的卑微,婆婆的强势护犊,一一跃然纸上。读罢,潸然泪下,让每个有农村生活经历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走进文章所勾勒的童话时光。

四

几年前,继鳌在与我交流这本散文集的创作规划时,就有着明确的创作“野心”,要把巴文化中的家国情怀和时代传承作为写作的重点,在整体结构上采用形散神聚、古今关照的表述方式,表达异曲同工,书写各有侧重:前面十多篇,主要写巴城及其文化古迹,重点写其辉煌与壮美,无论巴人的血性、巴河的宁静,还是金榜山的仙气、柳津桥的温馨,抑或回风亭的幽怨、南龛山的神韵、望王山的怀想,都承载着沉重与发愤。写街区与人文遗迹,着重对其人文品格与韵味的演绎,从不同的侧面书写出巴人的精神底色和血性风骨。

后面十来篇,写古城人物及其流变,重点突出其自成体系、兼收并蓄的千年文化传承和流变。流星般划过天空的清代天才诗人冯蔚藻,世界平民教育运动之父晏阳初的历史贡献,杜甫、严武与阿来时隔千年的历史诘问,一代巴商的艰难困苦和精彩传奇。作为历史的记录,时代的映照,既合乎历史潮流,更加持了现实的精神道场。

当然,《千年一城》也并非无懈可击:有些史料过于详细,影响了文章的空灵度;个别文章的恣意抒情显得生硬突兀,让读者感觉作者“出镜”的尺度偏大;部分文史考证太过纠结烦琐,让读者感到作者取舍有些失度等等,这些大概就是本书的“硬伤”。但毕竟瑕不掩瑜,《千年一城》丰厚的巴文化底蕴,浓烈的历史文化情结,灼灼其光,洋洋大观,是无法抹杀的。

十年磨一剑!继鳌写《千年一城》虽无十年之功,却也历时数年,写得愁肠百结,写得荡气回肠,也写得久久不能释怀。作为此书从立意,到草成,到打磨,最后定稿的见证者,不揣冒昧写下这些散乱的文字,我有理由相信,《千年一城》是完全成功的一次大胆尝试。说它是近年来书写大巴山和巴文化神形兼具、别具一格的好作品,似乎也不为过。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写完此文,锦城之夜,月光如水,邀月对酌,捧读继鳌洋洋十余万字的“云中锦书”,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今夜无眠,让我为继鳌的《千年一城》痛痛快快地喊上一嗓子吧!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文/图:张中信(四川通江人,经济学研究生,现居成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作品200余万字,有《张中信大巴山文学地理书写研究》《张中信创作论》等研究作品出版。曾获四川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等多种文学奖。参加诗刊社第十二届“青春回眸”诗会。荣获“全国优秀读书家庭”“四川省优秀青年”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