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评论】细节的真实让虚构合情合理——从贺贵成长篇小说《天路尖兵》说起‖冯俊龙
细节的真实让虚构合情合理
从贺贵成长篇小说《天路尖兵》说起
冯俊龙
文学作品都是虚构的。但是,很多虚构的文学作品,让人读得津津有味不说,读者还对它的真实性深信不疑。这不是读者的智商或情商低,而是作者用细节的真实让虚构合情合理,甚至作品中的情节比现实中的真人、真事、真情,更令人感动。这不但是作者善于把现实中的诸多典型集中在一起展示出来,而且是作者的文学创作能力已经驾轻就熟、炉火纯青。贺贵成即是其中之一。他的《天路尖兵》接连再版,深得读者喜爱,细节的真实功不可没。
贺贵成创作了多部以真实历史为背景的长篇小说,读者都是以阅读报告文学的虔诚,享受虚构文学作品的愉悦,在人性洗礼中浸润,人格不断得到升华。《天路尖兵》以20世纪80年代青藏公路改建工程为背景,塑造了王大寨、秦擎天等中国筑路军人的硬汉形象,同时也勾画出张德彦、赵小刚等中国筑路军人群像。这是一部弘扬主旋律的作品,但是整部作品却不全是“伟光正”。落后、自私、算计这样的人性陋习,在极其恶劣的施工环境与艰巨的施工任务面前,同样显得突出。这样的“突出”,是生活的真实,是人间烟火中的变味镬气。

《天路尖兵》具有影视剧本创作的特征,更具有影视化展示的效果。开篇就让人大吃一惊:青藏公路改建工程指挥师三团公务员赵小刚“惊慌失措地在走廊上大声呼喊道:‘不好了,黄胖子要开枪打团长……’”接着,由于赵小刚在紧张中奔跑,“突然八磅暖水瓶重重地掉在了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惊心动魄震撼人心的一声巨响:‘砰!’”这样令人惊悚的场面,结果却出乎意料,充满了生活的戏剧化,更符合特殊年代的生活场景。中国筑路军人在艰苦环境中,以敢于牺牲、勇于奉献的精神,坚决完成筑路任务的悲壮故事,由此缓缓展开。
贺贵成的作品得到读者认可的根本原因,是他像一位推心置腹的老大哥,把他通过官方文献资料印证、亲历者回忆与自己用文学手法创作构造出来的故事,一五一十讲出来,让读者信服,从中受到感染,最后在精神上、思想上有所收获。他知道自己的创作,是在展示历史。但他却不认为承载历史的所有人都永远伟大、光荣、正确。他把他们当成真实的人来写,不但写他们的优点,也写他们的缺点。具有这些“缺点”的人,才是正常的人,才能承载真实的历史。
改建青藏路的工程尖刀连,是这本书写作的核心。这是个可歌可泣的光荣集体,这个集体要承载我们的民族之光、军魂之光、人性之光。但是这个连的连长王大寨却对副连长秦擎天说:“谁想来工程尖刀连,尽管头头们调子唱得高,但大家心里都明白,来了就意味着比别的施工队吃更大的苦,随时都可能‘光荣’呢!”王大寨连长说的这番话是实话,但却不像其他文学作品中塑造出来的“一贯正确”的形象。这也是贺贵成与其他作家的区别。
正因为有工程尖刀连连长王大寨的“实话”作铺垫,才有被“罚”到工程尖刀连,又急忙想立功的炊事员“黄胖子”(黄宝宝)主动留下看守工地,当着副指导员的面“笑嘻嘻地说:‘没事!’然而当他呆呆地看着远去的绿色车辆,眼里却涌出了泪水……”当留守的黄宝宝“听到汽车喇叭声……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你们终于来了,我好想你们啊!’”不顾一切地向战友们扑过去。施工环境的艰难困苦马上跃然纸上。后来赵小刚逃跑之后的回归、工程尖刀连战友牺牲的事迹,也就有了着落点。
好作品之所以能动人肺腑,精彩动人的细节描写功不可没。精彩的细节历久弥新,比作者都更能持久地存在于读者心中。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孔乙己、阿Q等人物,即是因为通过诸如“手里的碗,开裂的竹竿,呆滞的眼睛”的动作神态、“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的穷酸迂腐、“估量了对手,口讷的他便骂,气力小的他便打……于是他便渐渐地变换方针,大抵改为怒目而视了”的心理变化等等这样的细节描写,使他们别具一格的文学形象,无比深刻地存在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心中。
文学作品中的细节描写,是指对某些细小的人物表现、环境的某一局部,或者某些细微事件和场景的具体描写。它是人物、情节、环境的最小单位,如人体细胞一样必要和重要。司马迁写刘邦观秦始皇出游与项羽观秦始皇游会稽的两个细节,就是典型的例子。重视细节描写是文学创作成熟的标志,擅长细节描写是作家成熟的标志之一。
《天路尖兵》描写的是工程尖刀连的官兵,这些官兵都有家庭、有亲人,贺贵成根据他们不同的性格、职位,给他们塑造出了不同的亲人、不同的亲情、不同的家庭。部队与家庭之间发生的所有故事,都是细节构成的真实。这些细节构成的真实,很多都是通过通信来完成。工程尖兵连连长王大寨的妻子、女儿给王大寨写的信,叙述了军人家庭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文小英、吴雁写给孙绪明的信,说出了军人婚姻的无奈现实;黄宝宝的奶奶托人写给孙子的信,把个别农村兵的不幸遭遇表达得淋漓尽致,如此等等。用书信这样的亲情叙事,私密而集中表达军人在与艰苦环境抗争的同时,还要与浓郁亲情发生撕裂般的痛楚,他们通过个人奋斗实现人生理想,然后再去拯救贫困家庭,他们的艰难更加艰难,他们的悲壮更加悲壮,他们的伟大更加伟大。
如果说文学作品的灵魂是主题,骨骼是情节,血肉就是细节。细节描写是文学作品中必不可少的“血肉”支撑,细节真实才能让作品真实。但是读者明明知道文学作品是虚构,为什么要相信它是“真实”的?这就是艺术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虚构的艺术是将生活中的众多典型集中在一起,让他们“代表”生活。所以,判断“虚构的艺术”好坏的标准,是集中典型的“技巧”。这种技巧包含的要素之一,首先是“典型”的真实性。高尔基曾经说过:“创作就是将许多细小的东西结合成为形式完美的或大或小的整体。”在这样的整体中,“细小的东西”就是细节。细节的真实决定了作品的真实,细节的精彩决定了作品的精彩。
历史类题材的文学作品是再现历史,作者不但要让历史真实再现出来,而且要让历史鲜活起来。贺贵成创作的《涌动的羊湖》,同样是用虚构的小说体裁“代替”真实的报告文学。但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不但没有被一堆枯燥的历史资料、施工数据搞得心烦意乱,反而被富有人情味的石方竹等主人公感动得热泪盈眶。这部《天路尖兵》同样如此。王大寨、秦擎天、何玲,包括偷跑之后又回来的赵小刚、被正义感化而逐渐转变的张德彦,都让读者感动不已。这样的文学创作,已经超越了记录、叙事等文字承载表面事物的功能,而且是突破情感、超越人性的魅力展现。这是通过历史题材文学作品的创作,让读者精神升华的最好样本。
根据历史题材特别是如此重大的历史题材创作的小说,不仅不能任意杜撰、编造,更不容许有歪曲、造假。文学作品中的细节又不容许脱离生活的真实,这就需作者在复杂多变的生活中去观察,在浩瀚的历史资料中去搜索,在众多真实的生活细节中有所选择,然后让这些带着自己体温的细节,以文学的方式重构现实的生活、再现真实的历史。合理的想象,离不开人所共知的真实、细腻、新鲜、独到。贺贵成不但在历史资料中搜寻权威的历史真相,而且在现实生活中披沙拣金选取典型细节,然后将它们有机组合,他笔下的人物就血肉丰满起来,读者就记住了他笔下汩汩而出的人物,那段故事承载的历史就铭刻在读者心中。
虚笔实相的雕镂,可以让合理的文学虚构弥补历史研究的不足,从而尽量还原历史真实,直到让隐藏在历史褶皱里的真实被重新打捞出来。文学与其他学科最重要的区别之一,是强烈的情感可以依托真实细节表达,真实细节可以让虚构合情合理。
显然,贺贵成已经熟练掌握了这种技巧。这种技巧的根本之一,就是按照正常人的思维,进行正常化的叙事,通俗地讲就是说人话。正视现实、正确表达在今天的文学创作中,已经变得越来越稀缺。《天路尖兵》中有这样一个情节:完成唐古拉山施工之后,夜色笼罩之下的格尔木军营,连长王大寨骂过偷看女兵洗澡的战士,忍不住自言自语:“是人,都有七情六欲啊!”这样的虚构,有现实作支撑,人情味就荡漾开来,生活的真实在文学作品中伸展、蔓延,读者感受到这样的文学作品与现实生活没有了距离,自然就会与其中人物产生共情。
好的历史写作就是要在思想的土壤里种下一棵树,虚构是枝叶,真实是年轮,要让虚构细节深化历史本质。贺贵成的写作,就是把小说细节灌注于历史骨骼之中,让文本的血肉丰满起来。不是非虚构写作一定就要写实,也不是虚构写作就一定要写虚,文学创作是在虚构之中让读者领受真实的感觉,从而接受真实、重复真实。
男人与女人之间,更是离不开感情的牵扯。军人的爱情,在《天路尖兵》中显得尤为特殊。孙绪明草草与吴雁结婚,在探家之时又“巧遇”吴雁出轨,这虽然有“文似看山喜不平”的“文学巧合”,更有军人在情感方面的窘迫无奈。这样的细节,不是要去说明什么,而是替军人的不幸表达同情。书中对李俊杰身体变化所花费的笔墨,更是作者在自己经历多年高原军旅生活之后,对严酷高原生活的真实反映。最让人感慨的是女军医何玲和张德彦与秦擎天的感情纠葛。在这样的情感纠葛中,三个人的个性特征愈发明显起来,张德彦的转变也变得合乎情理,高原筑路军人的思想升华让读者感到震撼。情爱、情性、真情交织之下的煎熬,让在高原鏖战的筑路军人更多了一层悲怆。但就是这样一群饱受身体、情感折磨的军人,精神依然崇高,依然忠于他们的事业。这些没有丝毫说教的虚构创作,已经远胜很多既有新闻事实,又具备文学和艺术性质的报告文学作品。
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描写,却是很多作家在虚构写作中,倚重的“以小见大”的创作方法。徐则臣的短篇小说集《北漂往事》,写的是他比较熟悉的北漂者和办假证者的生活,同样是真实的细节让虚构显得合情合理的成功范例。这些离开家乡的北漂者们,他们以及他们在北京的生活虽然都是虚构,但这样的虚构,是作者经过细致观察之后,将现实生活进行的文学复原。作品用了大量来源于生活中的真实细节支撑,所以明知是文学虚构,读者依然看得有滋有味。徐则臣在细节的处理上,与贺贵成的长篇小说如出一辙。
好作品都有情理相通的地方,那就是通过细节描写,让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来承载作品想要表达的思想。细节要尽量典型、真实、新颖,这样的细节才能以一孕万、以小见大,具有生命力。《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中,鲁提辖三拳打死镇关西,是对事物发展变化的一个细节描写;《孔乙己》中对孔乙己的肖像描写,突出孔乙己穷困潦倒迂腐的封建知识分子形象;《儒林外史》写严监生临死前总不断气,手指灯盏,描绘出了守财奴的吝啬……这样的细节,来源于生活,焕发出新意,发人深省。细节的真实造就人物、事件的真实,这样的作品写人如见其人,写景如临其景,让读者融入其中。细节描写还是场面中不可或缺的点,这些“点”构成连接情节的“线”,最后才能形成立体的作品。
巴尔扎克说:“当一切的结局都已准备就绪,一切情节都已经加工过,这时,再前进一步,唯有细节组成作品的价值。”细节不是情节。细节应该丰富、生动、精准。细节是精心雕刻的,因为它是文学作品的灵魂。如果说一个或几个细节足以为一部小说增光添彩,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细节,则会让整部小说熠熠生辉。贺贵成这部《天路尖兵》中的细节,无疑符合这些标准,所以它的价值足以高过采用报告文学体裁创作出来的作品。情节是小说中“人物在环境中经历因果事件的过程”,其本质在于逻辑性、冲突性、结构性的统一。情节要合理,首先要把握情节的功能:通过事件序列传递核心思想的主题载体;伏笔与呼应维持阅读期待的悬念控制;详略安排控制叙事张力的节奏调节。
情节设计要合理,细节雕刻要耐心。写作不能急于求成,写作者更要冷静客观。吴敬梓在《范进中举》写胡屠夫对女婿中举前后的态度,近似白描,前后矛盾,却达到了强烈的讽刺效果。这是文学作品中的细节来自生活的真实再现,也是小说虚构中的合理想象。《红楼梦》第三回中,黛玉初入贾府乘坐的小轿,在进入荣国府几停几行几换人的场景,同样是细节描写的经典范例。只有真实生动的细节,通过简洁准确的语言表达,才能传神地刻画人物性格特征,极大地增加文学作品的魅力。在这个碎片化的阅读时代,读者为什么要读你的作品,读了你的作品之后有什么收获,这就是作品的价值判断标准。
有人这样说:“细节要不是归位于合理的情节,不过是静止的星辰;情节要不是融汇于合理的结构,也只是纷乱的河流;而结构要不是借助于坚实的逻辑,也将是摇晃的建筑。”在贺贵成的作品中,读者看不到情节的啰嗦、语言的唠叨,细节的堆砌。他立足历史事实,对历史却不机械复制,而是在尊重历史本质的前提下,对缺失历史进行合理合情的虚构,让细节的真实性,维护历史尊严、彰显人性光辉。他通过虚构创作出来的历史题材文学作品,让读者看到了历史的本来面目,对作品中展现出来的历史人物充满了感情,对肩负起历史重任的人们充满敬意。
贺贵成的虚构创作,因为有细节真实的支撑,受到了读者的喜爱。他的成功可喜可贺,更值得虚构类写作者认真学习。
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作者:冯俊龙(笔名范一尘、丰山歌。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中国散文学会、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近年主要从事散文和文艺评论创作,在《人民日报》《文艺报》《解放军报》《四川日报》以及《同舟共进》《文史天地》《党史博采》等刊物发表作品多篇,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作家文摘》《中外文摘》及新华网、人民网、中国军网、“学习强国”学习平台转载。与人合著《晚清传奇朋友圈》。曾获四川报纸副刊奖、四川散文奖等奖项)
配图:方志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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