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棵果树

是你割舍不下的乡愁

车子刚拐进村口,视线就被路边的柚子树勾住了。青黄的柚子像圆鼓鼓的皮球吊在枝头,低处的伸手可摘。须臾间,那点子暖意便在心里漾开了,一圈一圈的,竟有些收不住。这暖意,不是凭空来的,是被这眼前的柚子给勾出来的。我的乡愁,便也像是这样一颗熟透了的柚子,沉沉地挂在记忆的枝头,一些久远的难忘的情绪从心底满溢出来,酸酸的、甜甜的,带着秋霜的清冽。

20世纪80年代,那时的我还是一个小姑娘。彼时,我们把“柚子树”称为“气柑树”,因为其果肉和果皮中含有“柚皮苷”,吃起来有种独特的、略带刺激性的清香和微苦口感,有理气开胃功效,因而四川人常把“柚子”称为“气柑”。“柚”与“佑”同音,有保佑平安的寓意,“柚子”谐音“有子”,因而乡下人常在房前屋后的空地栽种。

三婆家就有棵气柑树,长在院墙边,枝桠斜斜伸到小路上,熟透的果子能闻到淡淡的清香。那年头物质贫瘠,家家户户的日子都紧巴巴的,水果是稀罕物。三婆家的气柑树就成了我们这群娃的“心头好”。每天放学路过,总要蹲在树底下望半天,数着哪个果子颜色更黄些,哪个已经微微坠弯了枝头。三婆看得紧,常倚在门框上喊:“小馋猫们,这果子要换钱给三爷爷抓药,可不许碰!”我们就赶紧散开,可脚步总挪得慢吞吞的。

实在熬不住的时候,就凑在一起想办法。趁三婆睡午觉的空隙,我和发小狗娃溜到了树底下。娃狗爬树利索,几下就窜了上去,找了个最大的气柑,伸手一拧就摘了下来。我在树下接的时候手都在发抖,生怕动静大了惊醒三婆。我俩抱着气柑躲进房后的林盘里,用刀剖开硬邦邦的外皮,橘黄色的果肉露出来,还带着晶莹的汁水。掰下一瓣塞进嘴里,酸中带甜的味道瞬间炸开,连牙缝都浸满了清爽。正吃得忘形,忽然听见身后咳嗽声,回头一看,三婆正叉着腰站在那儿。我俩吓得魂飞魄散,手上的气柑落一地。原以为少不了一顿打,可三婆只是捡起地上的果子,叹了口气说:“馋了就跟我说啊,这果子还没熟透,吃多了倒牙。”后来,路过三婆家时,塞给我一个熟透的气柑:“馋了就说,别摔着。”

比起气柑树的“惊险”,我家院子里的核桃树更像个沉稳的老者。这棵核桃树,比我家的房子还高,枝桠伸向半空,夏天能遮出大片阴凉。入秋以后,青绿色的核桃果缀在枝头,我们就天天扒着树干往上瞅,盼着它们早点成熟。有时候馋得直咽口水,我们就用脚使劲踢树干,企图摇动树枝,奢望能掉下一两个果子。但这样的笨办法,只会让我们的脚疼,从未蹬落过一个果子。父亲坐在树下编竹筐,见状,既不会责骂也不会生气,他总会笑眯眯的看着我们的馋样子,慢吞吞地说:“急啥?得等中秋的月亮照过,核桃才香得钻鼻子。”

好不容易等来了中秋,母亲忙完农活,夜色渐浓,她把供桌摆在院里,月饼摆成小小的塔,最中间卧着几个圆滚滚的核桃。父亲拿小锤子轻轻敲开硬壳,核桃仁的油香立刻飘满院子。我急着要剥掉那层浅黄的薄衣,母亲却按住我的手:“先给月亮娘娘尝,尝过了咱再吃。”其实谁都清楚,这几个不过是意思意思,余下的核桃要用麻袋装起来,由父亲挑到镇上卖,换回来的钱好贴补家用。

八月的核桃光了树,九月的柿子却红了枝头。出生于白鹿原上的作家陈忠实,形容成熟的柿树为“自然的火树”。他写,“我的左邻右舍乃至村子里的家家户户,都有一棵两棵火晶柿树,或院里或院外;每年十月初,由绿色转为橙黄的柿子便从墨绿的树叶中脱颖而出,十分耀眼,不说吃吧,单是在屋院里外撑起的这一方风景就够惹眼了。”之于陈忠实,院子里的一棵柿树似乎是自小就种在心上的念想;而于我,柿子树是童年里最温暖的等待。

离我家只有三四块田远的三姨家,就有一棵柿子树。那棵树直立在院子大门的围墙边,霜降过后,柿子彻底红透了,像挂了满树小灯笼。阳光照在上面,红得透亮,连叶子都成了金红色。风一吹,红红的柿子就在枝头摇来晃去,感觉就像要掉下来一样。想吃柿子的我,总会搬个小板凳坐在树下,就盼着有熟透的果子“咚”地掉下来,可柿子偏不轻易落。有时等得不耐烦,就捡根长竹竿去戳,往往戳下来的还是半青的,使劲一咬,又涩又夹口,慌不迭地吐出来。三姨又气又笑,“柿子得埋在米糠里漤上几天才能吃。”

后来,三姨把柿子摘下来,软柿子和着玉米面蒸饼,甜香能飘出半个村,大部分硬柿子就串起来挂在屋檐下晒成柿饼,一串串的像红灯笼,留着过年招待客人。那时看着屋檐下的柿饼,就觉得冬天都不那么冷了。

这一切,都远了。

如今,水果琳琅满目,南方的荔枝、热带的芒果、泰国的柚子……想吃啥随时都能买到,而我却再无当年馋嘴的模样。忽然觉得,我怀念的,又何尝只是房前屋后的果树呢?我怀念的,是那个蹲在树下,怀着虔诚的期待,等待柚子变甜的孩子;是那个在屋檐下,听父亲讲古老故事的午后;是那个整个村庄都被一种甜蜜的香气笼罩着的、缓慢而悠长的冬天。

来源:方志新津